◎撰文‧曾裕真 / 插畫‧鄭君宜

九十九和一百分的愛,差別並不大,但從零到一分的愛,差別卻是「無」跟「有」。

 

剛上國一的小穎,開學沒多久就三天兩頭不來上學;即使來上學,也都是用很兇的眼神看著老師和同學。更嚴重的是,她說出來的話三句有一句是髒話。

小穎的防衛心很重,如果有同學講話比較小聲,尤其是說悄悄話,她就會懷疑人家是在說她。她在校外交了一些不太好的朋友,放學後就到處遊蕩或去KTV,有時候甚至沒有回家。

遇到這樣的孩子,我除了跟她溝通之外,一定會約談家長。但是我一直找不到她的爸爸媽媽,最後找到的是小穎的外婆。

 

外婆告訴我,小穎的母親長期受到家暴,忍耐了快十年,在小穎小二的時候,法院判決離婚,小穎和大她兩歲的哥哥都歸母親撫養。但是小穎的母親在離婚第二年就改嫁了,小孩不肯跟著過去,只好住在外婆家。

外婆常去大舅舅家幫忙照顧小孩,所以小穎和哥哥與其說是和外婆住,不如說是和只大他們十幾歲的小舅舅住。成長在同樣的環境裏,為什麼小穎的哥哥比較憨厚、比較乖,小穎則比較叛逆、比較難教?這是外婆想不透的一點。

我告訴外婆,因為小穎比較聰明,聰明的人往往想的多、抱怨多、打不開的心結也更多;哥哥的個性比較憨,也比較隨遇而安。兄妹兩人的特質是很不同的。

有天小穎來上學,耳朵穿了八個孔,左耳四個、右耳也四個,每個孔各戴一個耳環,且全身都是菸味。

 

我請小穎來談話。她覺得我一定是要責備她,因為以前的老師都是這樣對她,所以她帶著防衛心過來,且一副不在乎、要罵就罵的態度。

剛好相反。我用很溫柔的眼神、很委婉的語氣告訴她:「耳朵鑽了洞之後,有時候會發生細菌感染,所以每天睡覺前,一定要把耳環拿下來,還要記得塗一點藥膏,這樣才不會發炎。」

從頭到尾,我都沒有叫她第二天不可以戴耳環來學校。我認為,才剛帶這個班不久,小穎不見得會聽我的話,如果我要求她,而她不願意或不屑做,教師的威信頓時蕩然無存,以後就更難帶下去了。

結果,不只第二天小穎沒有戴耳環來學校,從此以後也沒有再戴耳環了!我非常驚訝,原來愛的力量這麼大!

 

我在小穎聯絡簿裏寫上鼓勵的話,還夾了一張靜思語書籤:「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」,期勉她不再天天發脾氣。

我不曾在班上公開表揚小穎的改變,都是寫聯絡簿或私下給她一封信,所以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。這對她來講是尊嚴的維護,公開表揚會讓她不自在,甚至覺得很丟臉。

 

一天早上七點二十分左右,我坐在講桌前批改作業,同學們正把聯絡簿從後面往前傳。小穎剛好進教室,她拿出聯絡簿給前面的同學,同學不小心掉在地下,打開的那一頁就是她前一晚所寫的。

小穎非常生氣,懷疑同學故意偷看她的聯絡簿,「碰」地就把那人的桌子推倒,還去踹她的椅子。那位女同學當場就哭了出來。

當時,我像一個聾啞人士坐在前面,繼續改我的作業;因為我還沒有很好的解決方法,動怒也不是、規勸也不是,軟硬兼施都不是,只好暫時沒有反應。

但我心裏想,和小穎已慢慢發展出不錯的師生關係,她會不會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?千萬不能蹈入她的陷阱。沈思了十分鐘,早自習一下課,我就把小穎約到校園沒有人的角落。

 

小穎又是一副不在乎的態度。因為她的心中總是充滿了怨跟恨,認為我一定是要大罵她一頓,所以下定決心用冷漠的態度和刺蝟的外表來對待我。

我耐心聽她述說她的不滿——抱怨同學絕對是故意的,不然怎麼會那麼剛好,聯絡簿就在那個時候掉在地下,而且打開的就是昨天寫的那一頁;那一頁她自認有祕密要告訴我,她覺得同學是故意要整她,所以那位同學是白目、欠扁…

等她說完了之後,我才回應:「小穎,你覺得自己在班上表現的怎麼樣?」

她說:「很差啊!」

「你知不知道你欠老師很多東西?」

「有嗎?」

「你欠我推一百次的桌子和踹一千次的椅子。如果你覺得這樣對同學的方式是對的,以後我們之間就用這種方式來對待、來相處。」

我告訴她,老師從頭到尾都有看見。「我可以跟你保證,同學沒有偷看你的聯絡簿,她是不小心掉到地下趕緊撿起來,正好被你看見。你那種大姊大的行為、眼神和口氣,同學嚇都嚇死了,哪裏敢跟你解釋?」

她低下頭默默不語,似乎聽進去了。我說:「小穎,你現在還欠我一樣東西,你知道嗎?」

「老師,好吧!我回去跟她講,我的桌子和椅子讓她踹好了。」

「你欠的不是推桌子和踹椅子,你欠人家一聲『對不起』。」

 

小穎雖然說不出口,但是她寫了一張小紙條,向同學說對不起;然後又以「大姊大」的口吻表示,以後同學有任何需要來找她,她都會力挺到底。

這孩子壞嗎?我覺得她不是壞,她一直在試探人世間是不是有真正的溫暖。我也一直在被她試探著,因此我告訴自己:要永遠讓心中充滿愛,永遠讓她的試探不會失敗,讓她有一個真正可以相信的大人、相信人間有溫暖。

 

我到小穎家做家庭訪問。

那是棟老舊的公寓,兩房一廳,約二十坪左右;一個房間是小穎的,一個房間是哥哥的。住在一起的小舅舅常常晚歸、甚至沒有回來,如果回來也是睡客廳,反正他天天躺在沙發上看電視,沒有電視看就唱KTV。

這是一個沒有廚房的家,全都外食,有時候是舅舅帶回來,有時候是小穎和哥哥放學買回家,或者在外面吃完才回去。

屋子裏的垃圾都發臭了,卻沒有人倒;家裏到處都是菸味,因為舅舅抽菸,小穎也抽;有時候舅舅帶朋友回來,更是菸霧繚繞。沒有鋪磁磚的水泥地面,鞋子踩下去會有黏黏的感覺,不曉得多久沒清理了。

小穎和哥哥房間裏的棉被,也是破破、髒髒、臭臭而且薄薄的。兩人房裏各有一個塑膠衣櫥、一張單人床、一張書桌和一張椅子,卻雜亂無章;衣服沒有摺全堆在一起,書桌上堆滿了雜物,連一個寫字的空間都沒有。

我在小穎書桌正前方的牆壁上,看到了我送她的靜思語:「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」。心想,我在她心中是有一點分量了,應該要更有智慧採取一些行動。

 

三天後,我找了小穎哥哥的導師黃老師,把家庭訪問看到的情景告訴她。她也感到非常心疼,因為哥哥在班上雖然功課不是很好,但是很乖很聽話,也很熱心班務。

我和黃老師到街上買了兩床棉被跟兩個枕頭,我買的是粉紅色、黃老師買的是天藍色。接著,我們把小穎的哥哥請到辦公室來。「有沒有帶家裏的鑰匙?」他一頭霧水回答:「有。」

「我跟黃老師想去你家一趟。」

哥哥愣在那裏:「老師要去我家做什麼?」

「反正你幫我們開門就對了。」

到了小穎家,鑰匙打開一看,房子比之前去時更髒、更亂。我和黃老師把掃把、畚斗、拖把、抹布都拿出來,然後開始打掃。

哥哥在旁邊一直說:「不要啦!老師,你們這樣我會不好意思。」

「不好意思就一起來打掃啊!」

在我們三人合力整理下,所有的衣物都摺疊整齊,放進塑膠衣櫥裏;雜七雜八的書籍,整齊擺放在書桌上;地面刷洗乾淨,客廳還噴了空氣芳香劑消除菸味。整個房子顯得煥然一新。

最後,我和黃老師把小穎和哥哥原來的舊棉被、舊枕頭摺好,放進塑膠衣櫥的最下層,換上新買的枕頭和棉被。

離開前,我把事先寫好的一封信,放在小穎的枕頭上——

「小穎:當你身體蓋著老師送的棉被、頭枕著老師送的枕頭時,應該會感到身體有一股暖流。希望你在感受到溫暖的同時,也能用溫暖的心來對待別人。世界上一定還有比你更不幸的人,但願你能從仇恨、埋怨中走出來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愛你的導師曾裕真 敬贈」

 

事後小穎在聯絡簿上告訴我,當晚她一夜無眠,想了很多很多。

從此之後,小穎不但沒有再蹺過課,每一科作業也都準時交。當然我對她的要求也增加了,不再是天天來上學就好。

 

國二時,我讓小穎擔任國文小老師,她本來資質就好,文筆也不錯,更擅長畫畫;在找到人生亮點後,成績長足的進步了,個性不但改很多,做事也認真負責。

每天的聯絡簿裏,小穎都會用心畫一個框框,上面或畫漫畫,或寫上貼心小語。例如提醒老師:「天氣冷了,要多加件衣服。」「老師,您辛苦了!記得要多喝水。」「老師,您真的很疲倦,有空要多休息。」


 

一個缺愛的孩子,從零到一的差別是「無」跟「有」;反觀一些品學兼優的孩子,他已擁有「九十」,即使我們給他再多,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的「十」罷了。

很多老師都害怕教到「不但不會讀書,連品行都很差」的學生。其實,缺愛、缺關懷或缺人注意的孩子不難教,當他「一無所有」的時候,即使我們只給了「一」,卻會是他的「唯一」;而在給愛的過程中,我們也會隨著孩子一起成長。

 

 

 

 

(資料來源:感謝:jjs 提供-2011.11.15)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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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潘芊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